李松蔚:真实的自我,就躲在必要的领地之外

一个饱受失眠困扰的来访者,“每天都睡不着”。

其实也能睡着,只是用来入睡的时间超过一小时,他觉得有点长。他希望每天一沾床就能睡着,而且是高质量睡眠。他认为只有这样,白天才能够有尽可能多的时间,可以精力饱满地用于应对他的工作。——他有太多工作要做了。

他干练,利落,惜字如金。我有一个印象,仿佛睡眠对他也是一项工作。

睡觉不为睡觉,而是补充体能,为了保证第二天的工作效率。他总是说“为了”,睡觉为了工作,工作为了创造价值,创造价值才能赚更多钱和实现更高的人生理想,每件事都有明确的目的性。可以说,他每天的工作时长不只 8 小时,甚至不只 12 小时,而是整整 24 个小时——睡觉也算在内,全是为了特定的结果服务。这样一个满满当当的时间表,现在多出一小时的空白时段,这是巨大的空耗。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满心不安。

我跟他讨论,这段空白对他有什么意义。

“意义“这说法似乎也等于某种必要性:“为了”什么。他找不到意义,无论这段时间可以用来做什么,躺到床上后还会有一段睡不着的,无价值无产出的时间。

我问他:有没有想过,“无价值无产出”正是你想要的呢?

不必要,但是想要。生活并非全是由价值和产出填充的,多多少少包含着一些无法定义的碎片——我称为“非必要”的时间,说是消磨也好,浪费也好,没有直接的成果,但它也是生活的一部分。很多人忙完一天的工作,并不急于休息,哪怕已经很累了,还要在房间里东走走西摸摸,刷刷手机,吃点零食。在他们心里,这是“属于自己的时间”。对这段时间他不需要有规划,没有任何期待的结果,也不必对任何人负责。

这种非必要的存在本身,就是意义。

非必要的意思不是“什么都不做”,而是想做什么都行。要点在于无所谓,具备一切可能。可能做点什么,可能不做,可能做得好,也可能搞得一塌糊涂。怎么都行,所以是“可能性”。当然可以浪费,把时间都浪费掉也是可能性之一。

我们接受的教育是浪费可耻,这也是从必要性的角度定义的。但人确实可以浪费时间,“可以”,自然不是必须。不过,如果说人有什么是“必须”的话,我想就是必须拥有一点“非必要”的空间。人之所以是人而非机器,恐怕就因为多了这么一点空间。不是每件事情都必须计较投入产出的比例,指向一个明确的结果。一家人在一起忙活一下午,包顿饺子,就时间成本而言当然比不上下馆子,但我们心里都会珍惜这样的时间。

极限状态下,是有人可以把时间安排得严丝合缝。我以前在大学,学校里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很出名,她俩的日程表可以从早到晚规定好,精确到了每分钟要做什么。习惯是很好,做计划让人效率最大化,每分钟都可以有用处。但归根到底我们还是要面对这么一个问题:总会有突发情况,计划被打破,假设就是有一些计划外的状况呢,怎么样?

我猜她们的回答是:也不会怎么样。

要允许适度的弹性。好的计划是人的“意愿”,但不是“绝对”。人只有在被充分接纳的前提下,事情才能做得更好。允许你不做,在此基础上你还是做了,这件事才是出于你个人的意愿。一旦没有这份允许,你只能做,那就是一种强制。而我们会本能地反抗各种强制。——你现在就可以体会一下“不允许”的滋味:让自己在一分钟之内不咽唾液,或者不许在头脑中想一头大象。你看,这些事原本你也不想的,现在却有些忍不住了。

控制伴随失控。极端的控制往往带来剧烈的失控。像我那个来访者,不允许自己在入眠前有一段“非必要”的辗转反侧,只会让焦虑更强烈,蔓延到每时每刻。太精准的安排往往具有这种脆弱性,经不起一点点冲击。我们以为一个坚硬的框架可以保护自己,但如果一点弹性都没有,也许我们反而成为被框架困住的牺牲品。

什么是必要的?这个问题还有一个关键元素,就是主语——“谁”?

谁来定义必要?谁负责掌管这片领地?

喜不喜欢,我们自己说了算;可是必不必要,存在某种外力的判断。可以说是一道凌驾于个人喜好之上的权力。就像小时候,上学读书才是必要的,其他都是玩物丧志。你喜欢没有用,重点在于父母(以及社会)的意志。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可以被分成两种,书有正经书和闲书,他们说闲书读下来对学习没有帮助,纯属浪费时间,“没必要”。

问题不在于闲书。今天也有貌似开明的父母鼓励孩子什么都读,开卷有益,但紧接着又会说:刷短视频就没必要。从本质上讲,都是一个人在替另外一个人决定,他应该怎样活着。这里的“必要性”无论获得多么充分的论证,对这个人的人生有着怎样不可替代的价值。它同时也在传递一个声音,就是我可以决定你一部分的生活。

我们多多少少要学着去接受,我们的人生的确有一些部分是不能自己主宰的。谁也不能做到完全为自己而活,尤其在如此高密度快节奏的城市生活当中。我们很自然地让渡一部分空间给领导,一部分空间给客户,还有一部分让给亲人。但我们不能让渡得太轻易了。人生本来就那么有限,划一片给工作,再划一片给家庭,再有就是“自我成长”(很多“成长”也是为了符合别人的期待)。我们自己的地方呢?除了一个称职的员工、一个负责的丈夫或妻子,一个好爸爸好妈妈,一个光宗耀祖的儿女,那么我呢?我在哪里?

我们的真身,就躲在所有“必要”的领地之外。

我的另一个来访者,是一个人文素养极高的人,平时会写一些严肃的文艺评论。但他有一个秘密:他有时工作不下去,就会偷偷看一些玄幻修仙的网文,他知道这是一种“低级”的快乐,但他就是欲罢不能。他为此很痛苦,他不认为这只是一种爱好,他认为是对信仰的“背叛”,背叛了他的身份认同。我告诉他,你信仰的自我仍然是被某个“他者”定义的,你在百分之七八十的时间内都可以满足“他”的要求,那已经很不错了。而你毕竟不是百分之百为那个定义而活。毕竟在定义之外,你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那么你仍然需要拥有一些纯粹留给自己的时间。这段时间你做些不高级,不漂亮,上不得台面的事,只要你开心,就可以。你头脑中会有一些严厉的声音,说这没有意义。——让它闭嘴就好了。

说起自己的时间,常常有一个悖论,我们一面希望多一点自己的时间,一面又希望这段时间过得“有意义”。这还是在代入一个权威的立场审判自己,期待自己在做的事——虽说是出于自主——也能体现出某种正当的必要性。但那样一来,就不再是自主了。

自主性要在“非必要”的前提下才能得以确立。主动学习的小孩,没办法判断他写作业究竟是出于自主意愿,还是无形中受到了父母的压制。要澄清这一点,他必须离开一段学习,读点“非必要”的闲书,看看会怎么样。只有这段时间被充分允许,他收到另外的允许,这时候他再去做那些“必要”的事,才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。

这一期《呼吸》,盘点了一些“非必要”:

旅行。跑者老樊带着他的猫一起跑长城,我们看看他如何讲述这段 100 天 3000 公里的经历。疫情这几年,旅行对大多数人都成了一种奢求。“何必出门自找麻烦”,现在我也开始这么想了。作为权宜之计不得不如此。但希望我们偶尔还可以回想一些旅行的快乐。它不是必需品,永远待在一个地方当然也能活。但走得远一点,家才有不一样的意义。不要因为在家里待得久了,就认为只有这么几十平米的生活。别忘了还有些人在路上。

幽默。苦闷的时候,人人都能从脱口秀或喜剧大赛中吸取几分钟的快乐。这期《呼吸》里,东东枪老师谈到了幽默。幽默自然不能当饭吃,但是古往今来,笑话始终有着惊人的生命力。恐怕真的到了没有饭吃的一天,也会有人摸着空空如也的肚皮,讲几句有气无力的玩笑吧。幽默是痛苦的麻药,甚至在不能缓解痛苦时,单纯发笑也是一种态度:在本应笑不出来的时候,还能笑,这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坚持。我们可以被生活的苦难打垮,或者消灭,但我们最终还能保留的自主选择,也许就是这么一点儿俏皮。

音乐,诗歌,一幅画,一杯茶。生活中有太多事物都可以是非必要,就像中国艺术里的留白:表面上什么都没有,但那刚好是展开无穷的联想与诗意的空间。

我建议你在生活中也保留这样一点空间,不用很大。也许一年当中拿出那么几天,或者一天当中拿出几分钟也好。这是一段非必要的时间。跟朋友聊聊天,散个步,坐着发发呆,手边有这本书的话就翻开看两页。——我这样说还是像在布置任务,或者换句话吧:一个字看不进去也可以。这段时间是踏踏实实属于你的,你怎么用都很好。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,都无须为此不安。感受一下:这是完全属于你的生命,你怎么活着都行。

对了,还有呼吸。呼吸是每时每刻都不停歇的任务,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什么也不做,专注于自己的呼吸,这是生活中难得的一种平静。——你有多久没试过关注自己的呼吸了?试试吧。最简单的正念,把心系在自己的呼吸上。

最后还想说几句,在“非必要”背后,有我们对自己的信心。

我们执着于掌控,让生活中布满必要之事,是因为我们总担心在留出一点空白后,事情会变得更坏。我遇到过很多父母对孩子表达这样的担心。他们问我:孩子放学回家后,不是第一时间写作业,而是东游西逛,吃一会儿零食,扯几句闲篇,该怎么让孩子抓紧一些?我想这不就是我们面对工作的常态吗,父母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?但他们就是无法释然。我问他们,孩子浪费的时间有多长,父母答不上来。孩子晃荡了没有两分钟,父母就忍不住开始介入。如果一直不催促会怎样?父母说:“那他一晚上都不会动笔!”其实他们并没有试过,得出这个结论更多是出于一种恐惧:一旦放开控制,最坏的事就会发生。

我请他们试一试。这个问题很容易就有真实答案。

结果往往比他们想象的轻松——任由孩子磨蹭的时候,孩子经常也只会耽误几分钟,最多半小时,就一边抱怨着今天作业好多,一边还是把书本文具拿出来。父母最怕的噩梦并没有成真。换句话说,孩子也有“必要”的意识。但这种必要性必须在他先浪费一些时间,确认过“非必要”的权利之后,才能转变成一种自主。

成年人也一样。说自己在蹉跎人生的,也不会真的无止境地蹉跎。长远来看,我们都会在自己的领地上做一些有意义、有回报,多多少少对得起自己的事情,只是我们需要先确认这片领地真正属于“自己”。唯一确认的方式,就是先让自己什么都不做。

所以非必要的背后,指向的是信任问题——我敢不敢相信自己?

最后说说文章开头的来访者。他后来接受了每天有一两个小时的放松。他开始对睡不着的时间充满期待,想趁这段时间追一个剧。结果发现,他一躺上床就困意来袭,甚至一集都没看完。——你看,他甚至不需要“真的”花费这些时间,只要在心里拥有这样的可能性。你知道自己可以有一块休息的地方,就能在路上走得更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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